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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毁灭之戒(1 / 2)



1



七海这个地名,据说是因为海岸线错综复杂,被小海岬分隔成了七个小海,换言之就是因为有七个海湾而得名的。我们七海学园便矗立在能够俯视这小小七海的县边的山上。在那里生活的孩子们来自县内各个地区——不对,其中有些孩子从一开始便在县内的任何地方都无安身之所了。



浅田优姬时年十八,她今年高中毕业后即面临退所,是学园中最高年级的学生。



她的个子不高不矮,总而言之就是一张古朴的瓜子脸,个性低调,是个不怎么起眼的普通少女。但她在转入时,不仅在县内,无论哪个地区的政府的住户基本台账里都没有登载她的名字。不仅如此,日本总计一亿两千数百万的居民里也查无此人,既没有列入统计数字,也不见其他任何官方记录,可谓是透明人一般的存在。



也就是说优姬是没有户籍的。



*



时间可以追溯到大约六年前。



从通往学园的坡道往下走一段路,就在差一点便能抵达县道的位置,即小小的“古町商业街”稍微靠里的地方,有一所废弃的旧屋里传出了幽灵出没的流言。因为最初源自孩童之口,所以大人们便只是一笑而过。但本应无人的房子里却被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由于这样的说法屡屡出现,所以便没法置之不理了。于是居委会便派人进了那间屋子,可并没有找到所谓的小女孩。



之后谜底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揭开了。



在七海站附近一所超市的食品柜台,一个正在偷窃的少女被抓了现行。少女约摸十一二岁,身上的T恤破烂不堪,脏兮兮的鞋子破了大洞,浑身散发着异味。一开始她怎么都不愿意透露她的身份,但在追问之下,无奈只能开口。她自称“三条美寿寿”,说自己父母很是严厉,如果商店或者警察联系上他们的话,还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痛骂。要是肯放她走,她会自己告诉父母,明天再一道过来赔礼。她还拿出了一个装有姓名和联系方式的小挎包当做证据。



讯问她的店长表示虽然她很可怜,但这样还是不行,于是便给她父母去了电话。可对方的回答却令他大吃一惊。



接电话的三条美寿寿的父亲回答说“我女儿早就回家了,现在就在家里,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被对方反问后,店长解释说“有个偷东西的女孩自称是美寿寿,穿着肮脏的T恤似乎好多天没回家的样子”,于是那位父亲愤然地报出了女儿就读的名门私立学校的名字,说他的孩子绝不可能偷窃,每天都按时回家,也不可能穿着脏衣服离家出走,这样的说法简直太无礼了。



听他这么一讲,店长意识到三条这个姓氏应该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名门之一,这才觉得可能真认错了人,店长又询问了有关那个小挎包的事情,才得知那是真正的美寿寿于两天前弄丢的。最后,电话那头还传来了女儿美寿寿的声音——



“爸爸,是不是有人打电话来说我的挎包被找到了呢?我不要了哦,就把它送给捡到它的人吧。”



郑重道完歉的店长挂断电话后回头瞪了眼那个瑟瑟发抖且身份不明的女孩,立刻报了警。



在警方的审问下,少女承认了那个挎包是在车站前的游戏厅里捡到的,并表示自己是离家出走,从一个月前就住在古町的那个废屋里,白天不怎么出门,到了晚上就从商业街的饭店后面拿些剩饭剩菜回去,或者偷吃家家户户庭院里种的水果聊以充饥。



少女认真地回答了质问,感觉不出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只是有关姓名和学校名称等与身份有关的信息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少女被警察带到了儿相附设的临时保护所,在那里暂时生活了一段时间。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满是污垢,到处都是擦伤,双脚因鞋子的摩擦渗出了血。于是保育员先给她洗了澡,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整了整头发,往身上抹了药,还给她穿上了新衣服。起初有些不安的少女不知不觉也适应了集体生活,露出了笑脸。



有一天,她在和保护所的保育员和小学生们闲聊的时候,被问及喜欢什么样的书,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优姬喜欢的是——”



空气瞬间冻住了。



脸上写满了大事不妙的少女,被保育员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少女似乎放弃了,开始讲述起自己的身世——



她的真名是浅田优姬,出生于与七海相对的北邻县第一大城市,在棚户区的公营住宅里长大,母亲年纪轻轻就疾病缠身,依靠保障金度日。父亲就像小白脸一样,也是靠着母亲的保障金才得以住在这里,不怎么想工作。她还有好几个年龄相差悬殊的哥哥姐姐,甚至不知道具体的数量,但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大家都不怎么在家待着了,等到她初中毕业之后,已然确实不回家了。



当优姬意识到自己的定位有些特殊的时候,已经是上小学的年纪了。哥哥姐姐即使不怎么去,也有自己所属的学校。可优姬却没收到入学通知,对此期待已久的她去找母亲倾诉,可母亲就只说了一句,你还是算了吧。



自从那时起,父亲也不再回家了。虽说他原本隔三差五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可自从他正式踪影全无之后,母亲的酒量也开始上升,除了醉倒以及睡觉之外,就很少见到母亲了。优姬只能随便吃点冰箱里的东西,要是不够吃的话,就去附近讨要食物。棚户区的单身男子对小孩很是温柔,所以倒也不至挨饿。一到放学的时间,她就会去附近街道的儿童馆,和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



只有一次,母亲为了和某个男人一起工作,搬进了温泉地的旅馆,那时优姬也得以在步行一个小时左右路程的地方上了一所小学,似乎是以临时入学的形式进去的。但那样的生活也在那个男人抛弃母亲并逃离之后,很快便结束了。母亲和优姬又回到了原来的棚户区。



就这样,几年的时光过去了。母亲又把另一个男人带进了家里,那个男人对优姬冷酷无情,时常大打出手,让她很是难受。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有一天,那个醉酒的男人差点把她压在身下,所以她便逃出了家门。她明白母亲并不想保护自己,甚至连自己是否在家都意识不到了。于是她在熟人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到母亲终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消息传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于是她穿过车站的检票口,以免费乘车的形式反复换乘,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是七海。她在寻找住宿的地方时发现了那间废弃的屋子,并在那里住了下来。



负责人把从保育员那里了解到的情况通知了儿童福利司。这才惊讶地发现,她既没有上学,也没有被任何行政部门调查,就这样过了六年。于是儿相便与她出生地的政府取得联系,委托他们举行调查。结果发现确有一位像是她母亲的人,也得到了她曾和一个名叫优姬的女儿共同生活的证言,不过母亲的户籍中并没有优姬。不仅如此,从她出生以来,没有办理过任何手续,所有的公文上都没有相关记录。住院的母亲勉强认可了女儿的存在,但由于长期酗酒,意识经常错乱。过去周围的人曾几次催促她给女儿办理入籍手续,可她都不为所动,就这样情况来看,今后这位母亲也完全指望不上吧。虽然也咨询了法务局,但得到了答复是没有举证材料就很难办理手续。



不过还算幸运的是,优姬离家时带走的母亲拿来装贵重物品的包里,放有一张优姬的出生证明,已经跟钱一起变得破破烂烂了。在此基础上,负责她的儿童福利司撰写了陈诉经过的呈报书,尔后当局从人道角度出发,做出了承认优姬户籍的决定。



但让她回到母亲身边显然是不可能的,连优姬自己也强烈拒绝和母亲见面,得知女儿平安无事的母亲,以及作为调查对象的兄弟姐妹,之后都没有再过问她的事。优姬虽然有亲人,但显然成了无依无靠,完全被抛弃的存在。这让人感到无比悲哀。



于是儿相决定将优姬从临时保护所转移到七海学园。



优姬在临时保护所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但忽然有一天她从保护所里飘然失去了踪迹。也许是因为过惯了无家可归的生活,按部就班的日子便显得很难受了吧。但在提出搜索申请后不久,傍晚时分她本人就主动回到了临时保护所。她说自己对事情进展顺利很是高兴,但不知何故越来越感到不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到了外面,在城里四处彷徨。她哭着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事实上从那以后的确再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优姬按计划转入了这所七海学园,可以顺利上学了。一开始也有人说要推迟一年上学,不过她能跟上小六的课程,或许原本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吧。转进学园的时候,因为她的特殊情况,以及之前先入为主的评价,职员们都在想她究竟是怎样的孩子,能不能适应集体生活。出乎意料的是,优姬是个极其普通的女孩,适应力也绝对不差。应该是通过和儿童馆朋友的交往,对这个世界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吧。不过她偶尔也会犯休息天也背起双肩包想去上学的错误,虽说是有毫无常识的地方,不过倒也没太大偏差。就像是本不该待在这里却偷偷被安置进来一样,她一直都相当低调。这让职员们都觉得她认真固然不错,可为了被社会接纳,也有些努力过度了吧。



我去年成为七海学园的职员后,马上便成了优姬的负责人,她是县里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成绩优异,生活态度毫无问题,并不怎么费事,作为新职员的我也很容易管理。她不参加社团活动,放学后就直接回来了。休息日和长假会在家庭餐厅里打工攒钱,在学园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但也和任何人都能轻松打交道,没有孩子会说她的坏话。不过也有例外……总而言之,可以说在这一年里几乎没有什么问题。



最近,到了必须考虑毕业后出路的时期,优姬那边也出了一些让我担心的情况。



优姬希望进入某专科学校就读。随着高中毕业,她也必须退出儿童养护机构,此后在福利制度内,基本没有生活和升学上的依靠了。也就是说,剩下便只能靠她自己。得不到家人支持的她,唯有趁着在学园的时候拼命攒钱自立。那所专科学校的学费相当昂贵,如果要开始独立生活,还需要负担房租和生活费。考虑到这点,我并不支持她去那里。不过素来从不自作主张的她,却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那里就读。



我去了好几趟高中,和负责填志愿的老师商量过,还陪优姬去了志愿的学校参观,讨论该怎么办。



可以看出她是想多做兼职,平时更节俭些。但这样存下的钱也是相当有限的。在学园的职员大会上,我也表示要重视优姬难得的愿望。但前提是要先计算清楚今后的花销,现在的存款,以及日后的收入,然后再重新考虑。



“好好整理一下你的收入和存款吧。”



听我这么一讲,优姬一脸失落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十分难受,因为这会迫使优姬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就在下一周的周二,优姬一脸喜气地过来找我,她说自己已经全都算好了。



她告诉我的存款余额比我预想的要多出很多。



“优姬你也太厉害了吧。这样的话,即使一个人去那所学校上学钱也有得多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也快活地点了点头。



可这是为什么呢?是我算错了吗?我让优姬把存折给我看看,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将存折递了上来。我看了最新的那一页,发现昨天竟然有大额转入。



“优姬啊,这是这么回事呢?”



我问了优姬,而她是这么回答的——



“其实是以前打工存的钱呢,我发现很多钱被我忘在抽屉里了,所以直到昨天才慌慌张张存进银行呢。”



是这样啊。当时的我也就这么接受了。



但事后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总是考虑 前途精打细算的优姬又怎么会忘了这么大的一笔钱呢?而且如果是自己把钱存进自己的账户的话,就应该是“存入”而不是“转入”了吧,但如果她撒了谎,那又是为什么呢?这笔钱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2



我找儿童指导员山根先生商量了一下。



“真是想不明白啊。”山根也大惑不解。



“一般情况下,有时候家人是会给点支援的吧。可她的家人又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优姬在七海学园里吧。等下,优姬那边会不会知会过他们呢?”



“据说优姬的妈妈之后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原来的房子也拆掉了,我想她应该根本不知道她妈妈的联系方式,更何况她的哥哥姐姐似乎对她一点都不关心。”



“自从她被学园看护之后,连问都没问过一句呢。”



“据说在看护期间,只有优姬曾借用过名字的那个女孩的父亲打过一次电话。他说自己当初接到联络的时候,由于太出乎意料所以态度非常冷淡,但仔细想想那孩子也是万不得已,或许也有某种缘分在吧,于是就想帮帮她。当然作为行政机关也有保密义务。包括看护与否在内的任何事情都不能透露,所以便郑重地拒绝了呢。”



“其实他也是个好人啊。”



“他的夫人前不久去世了,就连那个独生女也不肯上学,好像很不容易呢。不过优姬应该并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吧。”



我想起了那个挎包,店长不就是从这里知道了联系方式的么。



听我这么一讲,山根先生摇摇头说:



“那个女孩是说不要了,但既然是捡到的东西也不可能留给优姬。那包应该是没有再回到她手上了呢。何况从那之后的六年里,这一带的区号都变了。最主要的是优姬根本不可能知道对方有来问过她吧。”



这条线还是不行吗。



“果然还是跟家人有关吧。要是去问问儿相负责她的福利司,或许可以知道一些她家人的近况呢。”



“儿相那边就算了吧,即使去问优姬的福利司也只会得到‘好好’的回复,什么变化都不会有。”



“北泽啊,你对儿相还是那么严厉呢。”



“没那回事哦。”



前些日子虽然因为一件小事,让我重新审视了儿相,可这并没有改变我对儿相的基本看法。



“如果的是这样倒也还好……只要没做什么坏事就行了吧。”



“你说坏事什么的……难不成是偷来的?”



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没可能吧。



“以前她确实有当过小偷的日常,可经过临时看护后就好像重生了一样,应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不管她怎么想去那个专科学校,应该都不会吧。”



“是呢。”



山根也表示同意。



偷窃,敲诈后辈勒索钱财,搞传销骗人筹资——虽然也想过很多不好是情况,但优姬都是不可能做的。无论如何,她就是个从没被人说过坏话的孩子。



这时我突然想起,虽算不上例外,但如果是提起过什么关于优姬的奇怪话题的人,学园里就只有一个,那便是亚纪。



初二的亚纪总爱喋喋不休,说话又很轻率,总是带着不甚可靠的八卦找上门来。原本她并不是我们宿舍的孩子,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混在宿舍的孩子里面,披露着不知从哪打听来的新消息了。虽然前年才转进来的,可她却信誓旦旦地讲述着本地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出生就住在这里了。明明是吵吵嚷嚷又大大咧咧的孩子,却总让人恨不起来。



亚纪最为擅长的话题之一便是“学园七大不可思议”。她总是将学园内外不知真假的怪事异闻之类引入进来,向人介绍说“这就是七大不可思议之一”,让大家恐惧不安。“废屋的幽灵”也是其中之一,每当亚纪提起这个故事时,很少把表情写在脸上的优姬也会微微蹙起眉头。



“对了,关于六年前那个废屋幽灵的故事,我还不大清楚呢。”



山根嗯了一声,点点头对我说:



“不过幽灵的事情其实早就在当地人之间耳口相传了呢。



据说在战国时代,支配七海周边的城主遭到家臣背叛而战败,女儿雪姬也在这一带自戕了,公主幽灵出没的传说就是自这个史实里来的。据我所知,在优姬来学园的六七年前,孩童间就已经在盛传那间废屋里有幽灵了。



有几个孩子说他们看见一盒十岁左右的女孩独自待在黑暗的房子里,年龄正好和雪姬死亡时接近。那一带正好是学园孩子就读的小学和谷町小学孩子们所处的学区的分界线,平时两所小学关系并不好的淘气鬼们也少见地说要一起去抓幽灵,还约好要包围那间屋子,然后一齐冲进去什么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听孩子们说确实是在外面看到了女孩子的身影,但当他们进去之后,就是间空屋子罢了。不过三更半夜溜进去四处窥探,结果便是把手电筒,棒球帽之类的东西都落在了那里,最后自然是先招来了大人的一顿训斥——‘比起那种东西,你们都在搞什么鬼啊’ 。



在那之后,风声平息了一段时间,等到再度被人提起便是六年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们依旧觉得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出现在黑暗的屋子里和之前的事并无二致,又是那个见怪不怪的传闻。



然而当怀揣着冒险精神的孩子们进入屋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追赶着被他们发现的女孩,刚一跟丢,背后就传来了咯咯的笑声,四面八方盘碟碎裂以及开门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把孩子们吓得不轻,哭着逃走了。由于这样的事件接连发生,实在没法置之不理。再往后便是优姬的事了呢。



正因为有了那个鬼故事,所以当优姬来的时候,一开始就有传言说那个废屋出现了幽灵小孩,那个孩子长生不老,可以隐身,也自由自在地出现在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关于那个,优姬自己有说过什么吗?”



“她说为了吓跑进来的孩子们,于是将盘子摆在了黑暗的房间里,只要轻轻一碰,盘子就会掉下来,但她并没有发出那种笑声。而自己是一个月前来的,再往前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不管怎么说,事实上优姬就是那种朴素的角色,所以即便被公开也不会被人避之不及吧。而且都已经过去六年了,学园里知道这事的孩子应该剩不了几个了呢。”



从现在优姬低调的态度来看看,的确无法想象她在黑暗中咯咯大笑的样子,或许是目击者胆小听错了吧。要么就是因为那时的她孤身一人,沉浸在孤独而紧张的情绪里,态度和行为也变得有所不同了么。



“以前的鬼故事怎样都好啦,我在意的还是钱的事呢。”



山根的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没错,首先要考虑的是这边,毕竟福利是一项非常现实的工作。



*



我本打算回到宿舍的办公室去考虑这事,然而打断我思绪的照例还是亚纪。



“喂喂,优姬是不是得到了宝物啊?被诅咒的宝物?”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是突如其来的离奇故事,可听到这话的我还是禁不住一跃而起,一把拽住了亚纪的肩膀。



我那汹汹而来的架势把亚纪吓了一跳,但一问才知道,她似乎完全不了解优姬存款的问题,会讲出那样的话来纯属偶然。



亚纪说她周日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新七海,不久以前,这里还是本地的被叫做畠浦的一个以农业和渔业为中心的村庄,由于开发迅速和区域调整,吸引来了大规模购物中心,摇身一变成了现代化的街道。随着市制的实施,地名也改成了“新七海”,设立了市政府,成为了这一带最为热闹的街市。



在新七海的中心,有座名为七海之丘的大山丘。在盘旋上山的坡道上,各种私立学校星罗棋布。山顶上有个名叫七海之丘公园的大公园,上面广场设有能够向下俯瞰大海的展望台,俨然成了新名胜,一到周末便人山人海。这里也是近年来七海市最佳的约会场所。



在这个广场的不起眼的角落里,立着一块名为御宝冢的小石碑。据说在战国时代的叛乱中,城主的心腹部下为了雪姬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运来了资金和财宝并埋在这附近,这样的传说一直流传至今。那个家臣和雪姬都死了,没人知道财宝埋在哪里,但据说心地正直的人真正有难的时候,只要在这座碑前诚心祈祷,雪姬就能答应他的愿望并给与宝藏。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却妄想获得宝藏的话,就会遭到神佛的惩罚。所以在营建公园的时候,这块碑和周围的树林得以保留下来。



在广场上边吃冰淇淋边聊天的亚纪,发现优姬正朝石碑站在那里,虽说看不到表情,不过貌似是在祈祷的模样。



正当她想去确认的时候,这一带附近最有名的私立学校的女高中生们身穿水手服大举出现,一下子遍布了整个广场。



等到找到优姬的时候,是在另一个地方看到她站在低矮的围栏前的背影。她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周边的喧嚣,以及同样在一旁看海的水手服女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将脸朝向大海。



再度回过神来,优姬宛若被人潮卷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优姬要毕业了,又想去学费昂贵的学校,所以就在祈求宝藏吧?优姬果然是幽灵和七大不可思议活生生的证明吧?我感觉她很适合得到宝藏呢。”



不对吧。要真是幽灵的话可就活不成了。



“你是怎么知道优姬的志愿——算了,可她要是拿来了宝物又该藏在哪呢?”



“优姬把桌子第二个抽屉给锁上了呢。学园里的孩子没有人会锁那里的吧?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她把钱放在那里吗?”



“不是吧。她的钱包是从别的地方拿出来的呢。”



*



对于一如既往讲着这种幻想和现实交织的奇怪故事的亚纪,我呵斥她适可而止,叫她别跑到别的宿舍乱开人家抽屉,并把她轰出了办公室。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现在的优姬是不偷盗,可曾经的她又怎样呢。像个透明人般被社会无视的那些年,一无所有的她所经历的事情,或许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或许她真的抱持着什么秘密吧。正是在这段经历中,她获得了比至今为止我所知道的那些存款还要多的钱。



然后她就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并保护起来,在不取出来的情况下度过了若干年月的话……



我向周日出勤的保育员询问了优姬返回学园的具体时间和情况,但从亚纪跟丢到优姬回到学园的时间上看,她只可能是直接回来的,而且当时的她两手空空。



仔细一想,学园并不是被封闭的地方,迄今为止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场所。如果紧要关头能拿出来的话,她就不必如此节约地打工赚钱,也不必为筹钱而苦恼了吧。



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亚纪的空想牵着鼻子走了,但还是觉得十分在意,便开始关注起优姬的行动。



但从那以后,优姬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只是在日复一日规规矩矩地往返于学校和打工的地方,要么就是在宿舍里伏案学习。帮职员做的事都完成得不错,跟朋友也能简短地聊几句天,但从不惹眼,就这样安静地度过每一天。



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我把晾在宿舍阳台上的衣服收了下来,正准备去叠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起居室里传来一个小学女生和优姬的说话声,似乎是在商量作业的事。



“我必须要读一本凯斯特纳①的书并写一篇读后感呢,优姬知道这个作家吗?”



“凯斯特纳的《埃米尔擒贼记》很有名呢。故事讲的是为了帮助被偷了重要东西的埃米尔,镇上一群相熟男孩们大展身手的故事哦。”



“唔,要是有女孩子们活跃的故事就好了呢。”



对于她的请求,优姬稍稍考虑了下——



“那么《五🌙三十五☀》怎样?虽然活跃是谈不上,但里面有个黑白混血,皮肤上有着黑白方块花纹的元气女孩呢。”



“诶,那就这本好啦,学园里也有吗?”



临时化身为图书委员的优姬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五🌙三十五☀》递给了小学生,小学生快活地跑开了。



我抱着洗好的衣物返回了起居室,和优姬打了招呼:



“真得谢谢你跟她说呢。”



“因为我喜欢书哦。”优姬回答道。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呢?”



听到我的提问,她稍稍思考了一下——



“是幻想系的吧。比如《魔戒》。”



“就是‘一枚戒指统领众戒,尽归罗网,一枚戒指禁锢众戒,昏暗无光。莫都大地黑影幢幢。’对吧。”



当我背诵出那首著名的作中诗的其中一节时,优姬的表情一亮:



“好厉害呀,北泽老师。”



“没没,我也就记得那一段而已。不过那个戒指在结局的故事里就只是用来隐形的吧。说实在的,在那么长的故事里,总觉地会有能发掘出戒指真正力量的高潮情节呢,所以还挺失望的。”



优姬对此稍显吃惊——



“那枚戒指正是‘毁灭之戒’啊,虽然托尔金自己并不承认,但也被当做核武器的象征呢,没被使用就结束并不是要点啊。难道说北泽老师很好战吗?”



不好意思,还真是好战到不行。我挠了挠头,优姬则继续说道:



“我也看过电影《指环王》,有一处地方不太满意。那是在精灵王的宫殿里,当决定究竟由谁把戒指扔进末日火山的火山口时,佛罗多勇敢地举起了手对吧?这里我觉得很奇怪啊,在原著里,本以为只需把戒指带到这里自己的使命就终结的他,感受到了无法逃离的命运,最后才不情不愿地提出要自己去的,我相信这更符合真实呢。”



“是吗?我也看了,没想得那么深呢。”



虽然我们每天都会有些日常的对话,但还是头一回看到优姬因为这样的话题而热情高涨地说了许多。佩服之余,她见我抱着洗好的衣物,可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吧,于是提议说:



“北泽老师,我来帮你叠吧。”



“嗯,多谢啦,真是得救了呢。”



我感激地接受了她的请求。



她不厌其烦地以细致而快速的手法叠好小孩们的衣物并叠在一起,我边看着她边感叹道:



“优姬真是家庭型的呢,总觉得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呀,虽说这样的话会被人说是性别歧视什么的,不过你好像比我更擅长做家务嘛。”



优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没有啦……老师喜欢缝纫吗?”



“诶,针线活我可是一塌糊涂的呢。”



明明要给孩子们缝补衣服,但就是因为我技术太烂,所以不得不在休息日的时候请住在老家的妈妈出手帮忙,真是有够没出息的。



“经常会有人来求你帮忙吧。”



“之前的孩子们被布置了缝纫作业,要求在下周课前完成,于是就有人拿来拜托我说‘你很擅长做这个的吧,拜托你了’,于是我便随手接了下来。然后其他的孩子就说‘我也要我也要’,结果第二天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大家的份都做好了,那时果然累到不行啊。等周一我摇摇晃晃把东西都搬过来时,大家都惊讶地问我‘全部做完了吗’。”



“优姬啊,你人真的是很好呢,不过还是必须把自己的事放在第一位考虑的啊。”



“嗯,所以我稍稍吸取了些教训,觉得是该适可而止呢。”



空气中流淌着平稳的气氛,其他的孩子几乎都去外面玩了,要么就是进了自己的房间,于是我下定决心又问了她一句:



“优姬啊,我还是很好奇呢。我知道你工作很努力,但总觉得算得不对呢,钱貌似多出太多了。”



“你是说我做了什么坏事才把钱弄到手的吗?”



优姬并没有发怒,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回去。



“唔,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呢,但你是有什么隐瞒的事吗?”



“隐瞒了什么?比如呢?”



被她反问之后,我稍稍想了一想——



“比如说……在路上捡到一捆一百万元的钞票却没有报警什么的。”



“这也太可怕了,我可干不出来啊。”



“也对,你胆子太小了呢,其他的话……那就是你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殊能力之类的?”



“特殊能力?什么啊?”



“比如说只要一进森林,就能嗅探出长松茸的地方么。”



听了我的话,优姬笑了出来:



“即没有会被抓进去的事,也没有超能力呢,没有那种能让北泽老师担心的秘密哦。”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呢。”



我决定先不追究,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



“优姬啊,你还真是活得够低调呢。那么谦卑地生活着, 不会觉得憋屈吗?”



优姬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轻飘飘地笑道:



“这样就行了哦。我只需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处容身之地就很满足了呢。”



她一边说着,又整整齐齐地叠好了一件小学生的T恤,摆在了码好的衣山之上。



3



某日,我代替监护人出席了中学的面谈,回来的时候看到宿舍里的四个小学生正匍匐在草坪上看着树丛,不知为何,其中还有一个身穿西装的大人也趴在那里。这时,那人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只见他拿在手里的是一只巨大的蝗虫,孩子们见状一阵欢呼。



他将蝗虫递给了其中一个孩子,然后一边掸去身上的沙土,一边转过身来,那人正是儿童咨询所的海王先生。



“你好啊,海王先生,前些日子真是承蒙关照了……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为了那边宿舍的太郎君呢。”



海王指着其中的一个男孩,他正和他的同伴奔向庭园的另一边。



“他是去年转进来的呢。最近家庭情况有了些变化,我担心他的内心会不会有什么动摇,所以时常会来看看他。”



我发出邀请说“要是不急的话,就进来喝杯茶吧”,海王先生也应承了下来。



然后正在家燕寮的办公室给他端茶的时候,我突然问了一句:



“儿童咨询所里没有户籍的孩子有很多吗?”



海王先生喝了一口茶回应说:



“也不能说有很多吧。虽说是‘没有户籍’但也分为各种各样的情况呢。出生证明必须在出生两周以内送交政府,但逾期之类的情况还是很常见的。儿相把这件事当做问题重新操办的情况,县里每年都会有一两起呢。”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为何父母会不让孩子加入自己的户籍呢?”



“单纯点的情况就是缺乏社会能力,不了解程序吧。如果是在自家分娩的情况,由于没有医生给出的出生证明书作为提交的文件,也就是缺乏契机,所以便拖拖拉拉置之不理吧。但是最多的情况还是和离婚有关。”



“离婚?”



“嗯。日本的法律规定,离婚后三百天内出生的孩子应视为前夫之子。也就是说,要逆推到怀孕的时期呢。不过现实中也有在法律上的离婚成立之前,事实上早已分居的情况,因此孩子是母亲跟其他男人生的也不算稀奇吧。”



“那种情况又会怎样呢?”



“出生登记后前夫就自动作为孩子的父亲登载在户籍上,因此无论主张多少事实,在法律上都没法当场承认。”



“这也太墨守成规了吧。”



“更为严重的是离婚根本不成立的情况。根据民法七百二十一条的其中一项‘妻子在婚姻中孕育的子的子女推定为丈夫的子女’。如果妻子因为丈夫的家暴逃跑,在这种状况下,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妻子生下孩子并办理出生登记,其子女就会被视为丈夫的子女,加入丈夫的户籍。于是便很有可能暴露妻子的去向。”



“可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对方也无计可施了吧。”



“由于长期分居,在明确孩子与丈夫无关的情况下,一旦提交出生登记并加入丈夫的户籍后,然后将‘亲子关系不存在确认申请’提交给家庭法院,无论是孩子那边还是丈夫那边都能操作。只有在这一项成立之后,才能从法律上认定子女在户籍上与父亲无关。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事实上妻子为了不被丈夫查出下落并带回去,连住民票②都无法变更,必须忍受着种种不便。要是提出申诉的话,不仅要花费很多时间,而且就像是唤醒了睡着的孩子一样,不知道丈夫会在何时找上门来。因此也有踌躇不前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能不用上户口了。”



“那最不方便的不就是孩子自己吗?毕竟是孩子本人的身份问题。为了不引发什么麻烦,能在不接触丈夫的情况下办成手续吗?”



“这很难呢。当然为免去对妻子和孩子产生不良影响,法院也会体谅,但也不能不听作为另一方当事人的丈夫所说的话吧。”



“既不看现实,也不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完全是政府机关的工作做派呢。”



对于我的直言不讳,海王先生苦笑着说:



“嘛,我也算政府机关的人吧。说起来还是因为法律限制的问题,比起政府机关,也就是行政方面,倒不如说这算司法问题呢。”



“可没有户籍的话,不是会给生活上带来诸多不便吗?”



对此海王先生说:



“或许不像北泽小姐想的那样呢。曾经被赋予极大权力的户主在二战后被废除,成为单纯的户籍‘领衔者’,但在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登记方面还是存在一些负面影响,在家暴之类原本没有设想到的情况下就会暴露出来。



不过这样的问题也得到了 相当大的改善,即使没有户籍,根据地方政府的不同,也是可以纳入健康保险的,成为母子家庭后发放的‘儿童抚养津贴’,通过当事人的运动,最近也可以领取了。



至于学校就学方面,只要提出申请,大多数政府机关都会先以‘临时入学’的形式让孩子上学,我也知道几例未上户籍就去上学的孩子呢。”



“不会因为没有户籍就不能上学吗?”



“只要父母有这个意愿,还是可以上学的。嘛,我想说的是,几乎所有的社会性手续即便没有户籍,基本上也可以办理了。”



“基本上,那也就说还有不行的吧。还剩下什么办不了呢?”



“唯一没有户籍不能办理的就是正式的‘婚姻’了吧。”



原来如此,想要入籍就必须有原籍呢。不过在我们和儿相的人相关的阶段,这可能算不上多么紧迫的问题,但这依旧是个严重的问题。



“你好像很在意户籍的问题呢,有什么情况吗?”



“不,现在并不是户籍上的问题。”



我有些犹疑不决,海王先生并非优姬的负责人,再说这和儿相的管辖范围也不一样。可最后我还是将优姬是事说了出去。我将她过去的经历,眼下的担心,以及从本人的性格来看,也不像是干坏事的情况,掺杂着平日里的趣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海王先生。



听完陈述的海王先生沉思了片刻。



“不好意思,这明明和海王先生没什么关系。”



“不,优姬被看护时的事我还记得呢。当时在县内的儿相里也成了热门话题。只是不知道是那样的情况。”



之后海王先生露出些许迷惑的表情问了句:



“能让我和优姬说几句吗?”



“诶,可是……我倒是无所谓吧。”



上次提起叶子的事情时,这人也是从我漫无边际的长谈之中引出了意想不到的真相,难道说这次他也注意到什么了吗?



*



优姬碰巧没去打工,正在房间里学习。听到我的呼唤,她似乎十分讶异,但还是老实地跟出来了。



海王先生正在面谈室等待着,我原本就只打算介绍一下就离开的,不过他也让我也一起进去了。



面对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的优姬,海王用拉家常的方式进行了自我介绍,以宽松的气氛展开了谈话。



“学园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高中也快毕业了呢。听说你成绩不错,在转入学园之前从没上过学的你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啊,我不是进了七海才第一次上学呢,之前也有过临时入学。”



优姬面带微笑地说道,海王先生则挠了挠头。



“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啊,临时入学的时候是最好的呢,那时最让你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呢?”



优姬稍微想了想说:



“还是放学后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吧。”



“哈哈哈,果然还是朋友啊,你们最喜欢玩什么呢?”



“呣,就是喜欢去外面玩吧。”



“说起去外面玩——”



“也就是下河游泳,打棒球什么的……”



海王先生瞪大了眼睛说:



“诶,没想到嘛,你是个活泼的姑娘呢。”



“嗯,还行吧。”



“附近有可以尽情玩耍的地方吗?”



优姬像是在寻找着记忆一般抬头望着上面,尔后终于点了点头——



“有呢。有个周围被森林环绕着的,很大的一片地方,没有什么游乐设施,就像一片荒地一般,附近还有一条河……我每天都会去,真心非常喜欢那里。”



优姬的表情仿佛是在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