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透明的存在(2 / 2)
当我回过神,发现黑黑疑惑地看着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我故意开朗地说:
「只有三个吗?啊,我觉得还有更多。我以后想成为甜点师。」
我向他发牢骚。
「这不是罣碍,而是梦想。」
他马上反驳我。
「我有三个……到底是哪三个呢?」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罣碍对象的名字和大致的地点。」
「既然知道名字,只要见面就知道了。」
「你……」黑黑苦笑着说:「没想到你是个神经这么大条的人。」
「呵呵,也许吧。」
我露出了微笑。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笑了。
「但是,」黑黑看着窗外说:「找到罣碍并不容易。」
「啊,没这回事吧?既然是自己的事,那就应该很容易瞭解啊。」
黑黑夸张地叹着气说:
「所以我才说你是白痴。我们的世界所说的罣碍,就是在死去最后的瞬间,浮现在脑海的事。在那个瞬间浮现的想法,就连自己也很难知道吧。这些罣碍把你困在这个世界。不瞒你说,在我曾经引路的人中,有人的罣碍是『想吃章鱼烧』。」
「啊……」
……章鱼烧?就是那个章鱼烧吗?在搞笑吗?
「啊,还有『我忘了还租来的DVD』。」
「这……这根本太莫名其妙了。」
「我刚才不是就说了吗?幸好你三个罣碍的对象都是人类,还算不错。」
「喔,是这样吗?」
搞什么嘛。他吓唬了老半天,话也没说清楚,既然我罣碍的对象是人,一开始说明白就好了啊。
我有点生气,看着窗外的风景……我在临死之前想了什么?
「好,我们要下车了。」
公车不知道在哪个站停下,黑黑迅速穿越车门下车。
我慌忙追上去准备下车,差一点撞到正在付车钱的老妇人。
「啊,对不……」
我向老妇人道歉,从她身旁走过去,竟然跌倒在地上。
「呜呃!」
下车的乘客都踩在我身上走过去。
「……」
他们都穿越我的身体,并不会痛。
即使这样,我还是很想哭。
「咦?这里是……」
我终于下车,发现了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风景。
「呃,对方名叫福嶋多喜。」
「她是我的阿嬷!」
「好像是。」
黑黑点头。
「咦?你不是只知道名字而已吗?」
我纳闷地问,黑黑似乎有点惊慌失措。
「呃,呃呃,是啊,我这种层级的引路人,即使不需要特别调查,也知道这种程度的事。」
他挺起胸膛说。
「很可疑唉……」
「不必放在心上,小心会变老。」
我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再变老了。
福嶋多喜是我的外祖母,三个月前,住进了离这个公车站走路五分钟的综合医院。
我很爱阿嬷,放学后经常去医院探视她。
阿嬷每次看到我,都会笑得合不拢嘴。虽然她是病人,却整天担心我……
「如果我的罣碍是『想再和阿嬷聊天』的话,那该怎么办?阿嬷不是看不到我吗?」
黑黑边走,边转头看着我。
「你不必担心,在消除罣碍时,对方可以看到你。」
对方可以看到我?
「这样的话,对方不是会吓死吗?死去的人出现在眼前,根本就是恐怖片的情节。」
「是啊,但是罣碍一旦消除,你就会从对方的记忆中消失。」
「这样啊。」
也就是说,无论见面时谈了什么,最后都会一笔勾销……
气温不断上升,走在街上的行人毫不掩饰脸上的倦意。
我从医院大门走进医院,空调的冷气立刻笼罩全身。
「啊,好凉快,终于又活过来了。」
舒服的感觉让我忍不住这么说。
「不,你已经死了。」
黑黑冷静地说。他说得有道理。我们直接走向电梯。
「停。」
黑黑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我。
「我又不是狗。」
「反正差不多。我先确认一下,真的是在这里吗?」
「当然啊,我来看过阿嬷很多次。」
「是喔……那好吧。那身为引路人,我要再次向你说明规则。」
规则?就像在玩游戏,还有游戏规则,只不过这场游戏无论是输是赢,终点都是痛苦……
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差一点叹气,但马上忍住了。
「什么规则?」
「嗯。」
黑黑应了一声,从西装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信封。
他从信封中拿出一张白色信纸,故意清清嗓子。
「好,我现在向你说明规则。」
「说吧,说吧。」
干嘛这么一本正经?他的语气让我差点笑出来。
「第一条。引路人只能将罣碍对象的名字告诉被引路人……也就是你。」
「虽然你知道她是我阿嬷。」
「废话少说,闭嘴听我说。」
他说话被人打断似乎会生气。我说:「好啦。」
「第二条,被引路人要靠自己消除罣碍。」
黑黑确认我没有说任何话后继续说道:
「第三条,被引路人只有在消除罣碍时,才能够在对方面前现身。当罣碍完全消除时,对方的记忆都会删除。」
我点头表示瞭解,黑黑满意地继续说明:
「第四条,消除罣碍的时间为四十九天。第五十天就视为消除罣碍失败,被引路人就会被困在人间。」
「如果没有第四条就好了。」
我抱着双臂发牢骚。
「这是规则,没办法。」
黑黑对我的牢骚并不感兴趣。
「就只有这些规则吗?那就赶快走吧,我也不想成为地缚灵。」
「不,我在这里等你。」
黑黑指着电梯前的长椅说。
「我要向上面报告,你已经醒过来这件事。」
「啊?」
「我们引路人也是替别人工作,如果不及时报告,到时候会被扣奖金。」
「原来你是上班族。」
听他这么说,我并不太意外。他一身黑色西装搞不好也是制服。
「虽说是奖金,但并不是人类界的金钱,引路人有不同的等级。」
虽然他挺着胸膛,很得意地说,但我兴趣缺缺,只是随口敷衍地应了一声:
「喔,这样啊。」
「总之,你就去吧。萤,当你做对的时候,身体就会发亮,只有对方能够看到你,尽可能和对方单独相处。对方一定会吓一大跳,周围的人可能会担心。」
「那倒是,如果看到有人对着空气说话,正常人都会吓坏。」
「甚至曾经有人被带去看精神科。」
黑黑怀念地笑了笑。
「黑黑,你当引路人几年了?」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就问他。
虽然他看起来很年轻,但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样子,搞不好他很资深。
「嗯。」黑黑抱着双臂,皱起眉头。「并没有太久,还有很多人比我更资深。」
「原来是这样。」
「嗯,才两百年左右而已。」
「呃!」
我差一点跌倒。
「超久的。」
「不要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我还是翩翩美少年。」
我懒得理他。他刚才说我时间所剩不多,我该去病房了。
「啊,喂!我忘了交代你一件事。」
「还有?」
我按着电梯按钮时回答。
「当你的身体不再发光时……就代表罣碍已经消除了,对方也无法再看到你,到时候你就可以回来找我。」
「知道了。」
我向他竖起大拇指,走进已打开的电梯。
在电梯上升的漂浮感中,我重新面对自己死了的事实。这并不是新闻中播报的、和我无关的事,原来人可以这样轻易死去。虽然后方的镜子映照出我的身影,但只有我看得到自己。
来到三楼,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竟然要自己消除在临终的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罣碍,而且等我消除所有的罣碍后,我就「彻底死了」。
我把双肘放在护理站柜台上。
「啊,有川小姐。」
正在护理站内写东西的,是负责阿嬷病房的护理师。
「你好。」
我满面笑容地打招呼,但有川当然听不到我的声音,仍然皱着眉头,不知道在写什么。
「喂,喂。」
虽然我叫着她,但内心很空虚。
「够了,我必须接受现实。」
我用鼻子叹着气,将视线从护理站移向走廊。
阿嬷住在走廊尽头的病房。
我再次看向护理站。
咦……刚才好像有什么进入我的视野,我再次缓缓看向走廊。
护理师正在推点滴架,一个看起来像是病人,身穿睡衣的男人走在护理师后方,一个老妇人坐在角落的长椅上看着我。
……看着我?
身穿睡衣的老妇人看起来七十岁左右,我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睛。但她不可能看到我吧?
我轻轻挥挥右手,没想到她竟然也对我挥手。
「你可以看到我吗?」
我忍不住问,她瞪大眼睛,对我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不可能……为什么……」
没想到老妇人俐落地起身,小跑着经过我身旁,按了电梯的按钮,难以想像她是一位老人。电梯门很快就打开了。
「赶快搭电梯。」
她压低声音,轻轻向我招手。
「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趁别人还没有发现,赶快离开这里。」
听到她这么说,我慌忙跟着她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之后,我注视着她问:
「婆婆,你可以看到我,对吗?」
我太高兴了,难掩内心的激动问。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轻轻开口说:
「看得到啊,你是幽灵,对吗?」
3
屋顶没有人。
晴朗的阳光下,许多床单随风飘动,就像海上有许多帆船。
老妇人走向栏杆的方向,我紧跟在她身后,她走路比我想像中更快。
「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老妇人转过身,背对着栏杆。
「请问你为什么能够看到我?」
「嗯,你先别着急。」
她从口袋里拿出香菸点火,陶醉地吐了一口白烟。
「啊,总算活过来了。啊,不好意思,不该在你面前说这句话。」
「没关系……」
「话说回来,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家医院看到你这么年轻的幽灵。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森野萤。」
老妇人笑了,似乎觉得很好笑。
「森野萤吗?你的名字真有趣。我叫竹本年。」
她眯起眼睛说。
「请问……」
「喔喔,你问我『为什么可以看到你?』我从以前开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可以看到各种幽灵,最近老了,看不太到了,你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看到的幽灵。」
可能她属于偶尔会在电视上介绍的那种有阴阳眼的人。
我很惊讶,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种人,有点庆幸自己变成了幽灵。
「我因为无法成佛,所以来这里消除罣碍。」
我走向栏杆,站在她身旁,看着前方的风景说。
「消除罣碍……吗?我以前曾经和一些幽灵聊过天,他们也曾经提过这件事,他们迟迟找不到唯一的罣碍,伤透脑筋。」
「啊?我有三个罣碍。」
「喔?」竹本皱起眉头,反问我:「你的引路人说你有三个罣碍吗?」
「对,而且说第一个就在这里。」
「你等一下。」
竹本向前伸出右手。
「那个引路人有说对方的名字吗?」
「有。」
「太奇怪了……」
她用力吐了一大口烟说:「以前好像都规定只有一个罣碍,现在增加到三个,而且还会告诉你名字。看来现在的人类越来越贪心了。」
「喔……」
你自己不也是人类吗?而且即使对我说这些,我也搞不懂。
我只能随口附和。
「没想到我在死之前,竟然还可以再看到幽灵,活得久,就有好事发生。」
竹本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了。
「婆婆……竹本婆婆,请问你住在这家医院吗?」
「对,已经住了五年。」
「这么久……」
五年的时间真的很久。
我打量竹本,发现她的气色的确很差。
她不只是瘦而已,用『骨瘦如柴』来形容更贴切。
「你该不会认识我阿嬷?她叫福嶋多喜,就住在走廊最后面的病房。」
我用开朗的语气问,试图改变话题。
没想到竹本瞪大眼睛看着我,显得很惊讶。
「怎么回事……这、到底……」
竹本移开视线,然后自言自语。
「什么?怎么了?」
我绕到她面前问。
竹本仍然嘀咕片刻,最后终于放弃了,看着我说:
「你说你叫森野萤,对不对……你听好了,你的阿嬷福嶋多喜……已经死了。」
我听到了这句话,却无法理解。
阿嬷死了?
「嗯?你在说什么?」
「福嶋多喜已经死了一个月。」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喃喃说道,话音未落,竹本就继续说下去。
「绝对不会错,虽然我们不住在同一个病房,但她真的死了。」
我感到茫然,表情应该很可怕,竹本担心地问我:
「你的引路人没有告诉你吗?太可疑了,我觉得其中有诈,那个引路人真的可以相信吗?」
我想起黑黑的脸。
虽然我们才刚认识,但我的确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仔细思考之后,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好人?
既然阿嬷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我来这里消除罣碍?
黑黑想骗我吗?
我觉得双腿发软,当场瘫坐在地上。
「你是不是被卷入了什么不好的事?」
头顶上传来竹本说话的声音,我无法回答。
我茫然地注视着栏杆外的街道。蝉儿的大合唱似乎比刚才更加遥远。
「这太奇怪了,你的引路人不是告诉你对方的名字,还说了谎吗?他是不是冒牌货?」
「……冒牌货?」
「对,很可能是地缚灵伪装成引路人,想要把你吃掉。对了,我觉得你看起来好像慢慢变成地缚灵了。」
竹本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无法冷静思考。
「我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竹本的手放在我肩上。
「……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竹本是人类,她的手为什么可以摸到我的肩膀,而不会穿越我的身体?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连这个问题也无法思考。
……都无所谓了。
「我觉得所有的事都无所谓了。」
「是吗?是吗?很痛苦吗?」
……我很痛苦。
「对……」
我觉得嘴巴自动在说话。
「你是不是无法相信任何人?」
……我无法相信。
「对……」
我觉得视野突然一片黑暗,我抬头看着竹本。竹本带着笑容的脸渐渐扭曲,渐渐变形。
——咩哩咩哩咩哩。
她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声音,缓缓张大嘴巴。
「你是不是想要忘记一切?」
长舌头从她嘴巴垂下来,双眼通红,身体渐渐膨胀,变成了泥土的颜色。
……妖怪。竹本变成妖怪出现在我面前,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
我的视线好像被固定般离不开她。
「对……」
我好像中了魔法,只会说这个字。
「你看起来很美味可口,我要把你吃了。我最喜欢陷入绝望的人。」
竹本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前一刻老妇人的声音了。
她发出好像地鸣般重低音的嘴巴,散发出强烈的臭味。
她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我觉得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中流走。
「我会让你一了百了,你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再忍耐一下就好。」
我闭上眼睛,可以感受到身体渐渐无力。
妖怪的呼吸变得急促。……啊啊,这个妖怪在吸我的精气。
但是,这样或许也好,反正我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阿嬷的脸浮现在眼前。真希望最后可以见阿嬷一面……
阿嬷的脸越来越淡,我感觉到自己快要消失了。
就在这时——
我听到身后传来动静,随即听到咆哮声。
我睁开眼睛,妖怪离开我的视野,我看到天空,下一刹那,我倒在地上,同时感到了疼痛。
「怎么了……」
疼痛让我猛然清醒过来。
我试着坐起来,但浑身无力。
「萤,不要过来!」
……啊,这是黑黑的声音。
我勉强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黑黑挡在竹本和我之间大叫着。
周围好像暴风雨般狂风肆虐,床单发出啪答啪答拍打的声音。
「啊……」
黑黑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个物体前一刻还是竹本,她膨胀的身体变成异形。
「混蛋,你竟然敢破坏我的好事!」
异形面目狰狞地发出地鸣般的声音大叫。
黑黑举起双手,发出简短的声音后,手上出现蓝色光球。他把球丢向竹本。
一阵风吹起,刺眼的光包围了竹本。
我无法睁开眼睛。
竹本,不,是妖怪,黑烟好像爆炸般从妖怪的嘴里喷出来,黑黑倒在地上。
「黑黑!」
我叫喊的声音被爆炸声打断。
「萤,不要过来,赶快离开!」
黑黑敏捷地起身,对我下达指令。
妖怪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的身体冻结。
她的眼神太可怕了,竟然有这么强烈的憎恨。
「我不会放手,我要吃了这个女人,我不会放手!」
她的身体转向我,准备向我喷吐黑烟。
虽然我知道必须逃走,但身体颤抖不已,根本无法动弹。
黑黑挡在我和妖怪之间,他的手掌再度发出蓝光,然后直直丢向妖怪。
「住手!混蛋!」
蓝光包围妖怪的身体,发出了更强烈的光。
「呜啊啊啊啊啊!」
妖怪发出垂死的叫声,发着光的身体继续膨胀,产生爆炸的气浪,我的身体被弹了出去,然后滑倒在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